Under the dream

2020/5/30入間銃兔生日


那時候的自己還沒戴上眼鏡。

「你是誰?」對一切都是懵懂的小學生,尚在發光的眼神熱切地盯著既熟悉又陌生的對象。

是身穿墨黑的西裝、戴著黑框眼鏡的大哥哥,但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,是宛如沾黏鮮血般通紅的雙手。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雙手套。

他想起母親說過的經典童話故事紅舞鞋。

女孩穿上美麗的紅舞鞋後,雙腿便不自覺地跳起舞來,原先旋轉時優美的曲線時而吸引路人讚賞的目光、時而博得滿堂喝采。沒想到倦意襲來,腿卻不像自己的,仍忘我地跳著。最後她懇求樵夫砍下雙腿,眼睜睜地看著那雙穿著紅舞鞋的腿躍進森林深處。

鮮紅手套,戴在那人的手上,好漂亮啊……他想。

同那女孩般高傲的男人,輕輕豎起食指,立於薄唇前,那抹微笑極盡溫柔卻帶有深沼似的魔性……至今仍在森林中跳舞的腿,是否也如此狂傲?

「你……」容姿端麗的男人優雅地蹲下,視線與孩子齊平,微微啟唇。

年紀尚輕的他試圖聽清對方說些什麼。

沒有目的,只是內心騷動著,驅使他去做。

「……想見父母嗎?」

他沒聽明白。小小年紀,只隱約感受到,對方看似輕鬆道出的簡單一句,蘊含著不見盡頭的荒漠中,瀕死野獸般孤獨又嘔出靈魂般的嘶吼。

「爸爸媽媽等會要出門喔。」他回答:「他們很快就會回來,會買好多甜點、好多玩具!」

彷彿在茫茫霧氣環繞的森林中,被砍下仍翩翩起舞的雙腿,那個男人隨時將消失般,輕輕地揚起嘴角。

極為優雅且紳士的笑容,卻寂寞地令人窒息。

 

 

尚未配戴眼鏡的小銃兔在一小時後搭上父母的車,說不定很快就會忘記這場奇遇,開心地和家人一起享受旅途吧?

埋藏在紅舞鞋中的指尖輕輕顫動。

「……漫長的一天。」

29歲的成年銃兔,故作悠閒地啜飲一口並不美味的咖啡,眉頭一蹙,想說些什麼卻咽下。說出來也改變不了什麼,無論是咖啡的味道,還是不久後的死亡車禍。

反正一切不過是場夢。

最好笑的是,即將奔三的自己已經努力好幾次,試圖讓尚未體會人間悲劇的小學生入間銃兔早一步離開這個世界,卻總是徒勞。畢竟是夢,殺再多次也不會變成現實。

銃兔還沒細數,不過他少說也試著殺掉以前的自己不下十次了。幸虧他只是墜入夢中,倘若真穿越時空回到過去,給過去不明白世間險惡的自己上一堂祖父悖倫課,是在所難免了呢。

「為您插播一則新聞報導。」

沒錯,他還得再聽這鬼東西一次。

「在國道發生了一起死亡車禍,一對夫婦不幸死亡……」

握著咖啡杯的手攥緊,倘若能透視鮮紅的手套內部,想必那長年不與陽光接觸的指尖都泛白了吧?

有些事物,即使上帝惡作劇讓一個人體會無限次,仍不會習慣。

咖啡廳裡沒有一位客人注意到銃兔的異狀,有的談笑風生、有的專注於課業或工作、有的正關心螢幕上平板且制式的悼念……已經結帳完畢的銃兔快步離開咖啡廳,座位上只剩一杯幾乎沒怎麼喝的咖啡。

「……就讀小學的入間銃兔小朋友,生命跡象穩定,送醫後已無大礙。」

命可真硬。

入間銃兔差點笑出聲來。明明是齣悲傷的故事。

周圍的高聳建築物在銃兔的眼中非自然地扭曲,銃兔本人倒對此習以為常,這是前往下一段夢境的轉場……是回到方才與年幼的自己相遇的場景,還是新的一輪故事呢?

翠綠的雙目一閉一睜,是理鶯長居的森林。

篝火在營地中央,縷縷輕煙浮游著,假如靈魂有形狀,或許就是這般沒有方向,漫無目的地徬徨於人世吧?

「……而我則會下地獄吧。」自覺這雙沾染腥紅的手並不允許框以正義之名,若能實現那徹底刻印他命硬的人生的悲願,無論手段為何,都會……

如生鏽的刀刃,直到碎裂或消滅敵人為止,他會永遠揮舞著。

篝火的啪嘰、啪嘰聲襯得森林更加寂靜。

「理鶯?」原本應當在這裡的人物此時卻不見蹤影,理智上明白他身處夢境,卻依舊感到些許不安。呆呆站在原地也不是辦法,銃兔一邊小聲喊著理鶯的名字,一邊緩慢移動腳步。

也許,人就在帳篷裡睡著呢。

深吸一口氣,銃兔掀開潘朵拉之盒般的門簾──

「理鶯?」銃兔遲疑著踏入帳篷,一片漆黑,即使戴著眼鏡也什麼都看不見。

毒島梅森理鶯似乎也不在帳篷內,否則銃兔腳步放得再輕,前軍人感知氣息的能力決不可能放過入侵者一絲一毫。既然此刻脖子沒有被軍刀架著,只可能是帳篷的主人不在裡面了。

銃兔不明白他究竟是恐懼的成分居多,還是放心,抑或是寂寞?

先前幾段夢中,他殺了理鶯好多次,理鶯也殺了他好多次,說不定此時王不見王的情況對彼此都好……儘管夢醒了他們依舊是好隊友。

將帳篷回復原狀,大抵是見不到理鶯了,銃兔自不打算久留,正要轉身離開時……

喀、喀!後腦杓被什麼硬物抵著。

啊啊……多麼熟悉……舉起雙手故作投降狀,對銃兔而言,即便對象是理鶯,玩笑未免也開得太過頭。

「理鶯、理鶯……」被槍口冷冰冰地敲在後腦,謂之隊友的銃兔反覆呢喃對方的名字:「理鶯,是我……我是……入間……銃兔……」

跟試圖殺死過去的自己一樣,依舊在做無用功。

在現實承諾作為入間銃兔之劍的理鶯身軀一震,夜晚安慰銃兔入眠的低音緩緩地,道出幾個音節。偏偏那當ASMR用的聲音,過於好聽,就是在開槍的同時也能祝禱銃兔上天堂吧?

Iruma……Jyuuto……」

理鶯一字一句,佈道神父似地,頌讚獵物之名。

沉默了半晌。

「……是誰?」

鋒利的劍在主人尚沒能反應過來時,便一發子彈斷了其意識。

 

 

後腦杓從灼燒的鈍痛到感覺躺在記憶枕上僅僅只花費體感五秒。

無論如何剛才理鶯的所為全是鬧劇般的夢境一環。

夢境偶爾會展開一些令人很難笑的些微改變。

五秒前的理鶯不認識銃兔,對前者而言,銃兔是入侵者,或者說難聽些,是敵人。所以,出色的軍人殺了「陌生人」銃兔,沒有情面,除了排除障礙之外的任何感情,全是不必要的。

銃兔只是個障礙,NPC理鶯被刻劃了這項指令。

理鶯的攻擊在每一段夢境都與現實一樣乾脆。

說起來好幾段夢境裡,銃兔殺死理鶯或反過來的情況,全是建立在「理鶯不認識銃兔」的前提下。是未能相遇相識的If線?是被中王區控制?還是銃兔穿越到戰時理鶯存在的時間點?深究下去也沒有意義。

「理鶯、理鶯……」

身處夢中的他,應當比誰都明白那不是他認識的理鶯。

「理鶯……是我……」

卻總是,不自覺地向理鶯伸出了手。

將意識拉回自己目前身處的位置,是銃兔熟悉的地方,自己的家、自己的房間……撇除掉旁邊躺著一名不速之客名叫碧棺左馬刻的部分。

這個世界線的左馬刻……是熟識到足以留下來過夜的關係?

腦袋不知是否出於被開過一槍,感覺相當昏沉,銃兔小心翼翼地下床,搖晃著不穩的身軀走向客廳。左馬刻只是默默讓菸味滿盈整個房間,貴為客人還真把這房當自己家?

還是說現在銃兔回到現實了?

決定喝點水解渴,銃兔將玻璃杯置於飲水機下,猶豫了會,按下溫水鍵。

大熱天應該喝點冰水。但他的頭痛死了,再灌溫度零下的液體怕不是要炸了腦袋,跟稍早前被理鶯一槍爆頭一樣……痛覺過於真實,每一段夢境碰觸到的事物,都與現實無異。

「喂。」不知何時晃到客廳沙發上的左馬刻喊了聲。

「怎麼?」飲用水盛進玻璃杯中,沒什麼心思理會左馬刻,銃兔含糊著回應……左馬刻把菸熄掉了?

「等等一郎那傢伙會來。」左馬刻平靜地說,沒仔細聽內容或不了解左馬刻為人的話,還以為他在話家常,「今天天氣真好」之類的。

嗯?你們什麼時候和好的?銃兔頭一偏,視野模糊了會,飲水機吐出的白開水盛滿了,多餘的水順著杯緣溢出。溫水鍵也沒怎麼按穩,連續發出嗶、嗶、嗶聲。

雖然機率不大,該不會……該不會?

「你還待著的話,我會很麻煩。」左馬刻低沉的嗓音彷彿包覆在泡泡中,擅自戳破想必整個空間都會天翻地覆吧?

「這裡是……我的家吧?」出現脫離常軌的狀況,呼吸霎時困難了起來。

雖然機率不大,該不會……該不會……該不會?

「啊?你說啥呢?」左馬刻的聲音相較於平時動怒時平靜許多,反而令人毛骨悚然,銃兔第一次懷念起開車時被隊長揪著領帶險些墜谷的記憶了:「這裡什麼時候是你家了?」

「你說……什……」

「你家,在……吧惡德警官。」

哪裡不對勁……從哪個環節出了問題?沒聽清被消音的部分,回過神來,他已朝左馬刻的聲音來源扔出盛滿開水的玻璃杯──

沙發上空無一人。

潑灑出來的水無力地四散,浸濕了不似有人坐過的沙發。

左馬刻的聲音分明就是從那裡傳出?陷入短暫錯愕的銃兔很快反應過來,見鬼的夢境裡發生什麼事都不奇怪……真正的左馬刻,在……

濃濃的菸味飄向銃兔。

「你家,一直都是……啊,銃兔。」轉過頭,梳著TDD時期髮型的左馬刻,宛如多重人格疾患切換人格時拿不定主意由誰主導般,詭異地扭曲著五官。

一下子像MTC的左馬刻、一下子像TDD的左馬刻……

一下子像山田一郎。

「哪裡?」但銃兔無暇顧慮那張臉,只在意被刻意消音的部分:「我的家在哪裡……左馬刻?」

左馬刻(一郎?)再度張口時,口中漆黑一片,彷彿將人吸入的黑洞……

泡泡破了。

 

 

等到夢醒了他一定要跟現實的左馬刻虧一把,好好的黑道何時學會生吞活人的技能了?改行當魔術師,說不定還能免於被妹妹嗆到懷疑人生。

銃兔又回到熟悉的街道上,見到小時候的自己。

此時相較於幾個片段前的游刃有餘,接連被隊友爆頭與生吞的銃兔看上去相當狼狽。

「你是誰?」小銃兔第N次,問了同樣的題目。

儘管穿著紅鞋舞動的雙腿倦了,卻無法順從本人的意願停止……銃兔十分後悔,早知道就練習作清醒夢。

凝視宛如設定好般,眼神依舊明亮的孩提時代的自己,總會不自覺細想,能在毫不知情的時候與父母一同停止時間流動,說不準比現在揮舞名為理想的鏽刀的銃兔幸福許多。

不過想歸想,29歲的銃兔並沒有自戕的打算,「殺死過去的自己」此類瘋狂的舉動也僅是夢境限定。

銃兔隱約憶起剛到橫濱警署報到那日,他還是不苟言笑的新人。

前輩帶著他熟悉局裡以及工作內容,銃兔靜靜地聆聽前輩的講解,偶爾應和幾句,稱不上冷漠但也不能說有多熱絡。以復仇為前進動力,「刑警」與其說是他的第一志願,更像是方便利用的身分,只要能排除毒品,他就會全心投入這份工作。

當天結束最基本的介紹,前輩投了兩罐黑咖啡,一罐給了銃兔。

「入間學弟笑起來一定很好看。」親和的前輩撓撓臉頰,似乎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些踰越:「大家總說,笑了就會有好事發生,把壞事全趕跑,學弟也來試試?」

前輩一邊說,手指一邊牽引自己的嘴角上揚,臉部剎時變得有些滑稽。

似乎被前輩防不勝防的舉止逗到,銃兔忍不住笑出了聲。

「欸?欸欸?太好了……你笑了!」見狀,前輩也很開心,拍拍學弟的肩膀:「看樣子,明天的案子肯定有好結果的!」

制服時期有前輩帶領,銃兔漸漸喜歡上這份工作,為民服務的使命感也短暫壓過殲滅藥物的復仇意志,或許有那麼一瞬間,他曾幻想著,就這麼在橫濱警署盡力與前輩查案、緝捕嫌疑犯到案……作為公務員的一份子,普通地度過。

後來的故事就不在當時的預料範圍內了。

夢境中自然也免不了「前輩」的出場。前輩曾經逗樂銃兔的五官不再那麼端正好看,臉頰消瘦凹陷,簡直像具骷髏,眼眶佈滿血絲,死死地瞪著房間一隅。

曾鼓起腮幫子逗他開心的前輩,已經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。

「啊、哈哈──是你啊……」前輩嘴角歪斜,笑得比罐裝黑咖啡苦澀,他認出面前模糊扭曲的身影是入間銃兔:「你也很適合穿……西裝……」

「……別說話,前輩。」沒想到在夢裡還得再看一次奄奄一息的前輩,銃兔勉強擠出一句。

只有夢境才會有這般扭曲的相遇,銃兔是在失去可靠的前輩很久、很久以後,才換下制服的。

「笑……」

失去活力,氣若游絲的前輩,乾裂的嘴巴一張一闔。

「您說什麼?」銃兔蹲下,與將死之人平視,前輩茫然的雙瞳一片虛無,絲毫沒有映上銃兔的身影。前輩在自言自語?還是真的有傾訴的對象?或者一切都只是銃兔潛意識的妄想……

前輩發紫的唇顫抖著,聲音細若蚊:「你要……笑啊……入間學弟……」

「……我在笑。」無論是第一次、第二次……還是無數次的現在,銃兔都是這麼回答NPC前輩,即使毫無意義:「我在笑,前輩。」

配戴紅色手套的食指指尖移到薄唇兩側,拉起嘴角。

啊啊……銃兔發自內心真誠嘆道。真是難看。

「我一定會……下地獄的。」什麼好事接連發生?一連串的夢根本是下下籤的集合體,銃兔嗤笑著拔槍,45口徑,瞄準苦苦掙扎的前輩的眉間──

沒有猶豫,卻是乞求著什麼般,乾燥的槍聲穿透那人的頭顱。

回到這段新的夢,小銃兔仍等待長大後的自己的回應。新的輪迴還是其他的什麼?銃兔已經不是特別在意,都是重複數百次的畫面。

肯定,在這之後,會再度遇上陌生的理鶯或不再需要自己的左馬刻吧?

「再不回家的話,你的爸媽,會偷偷跑走喔。」

永遠地。

 

 

入間銃兔的頭摔在記憶枕上。

恍若離水的魚,輕輕張口喘息著,胸口不知被什麼重物壓著,感到有些悶。

艱難地轉頭,映入銃兔眼簾的是打赤膊的理鶯,壓在前者胸上的正是後者的手臂……似乎兇手不只理鶯一人,頭轉向另一邊,毫不意外看見左馬刻坐在一旁抽菸的身影。

玩笑還沒開夠,這次是要同時被兩人殺害,還是……

「你黑眼圈有夠重的,銃兔。」左馬刻皺眉,難得不是嘲笑的口吻。

「……你才印堂發黑。」銃兔冷言道。本來想嗆對方肝硬化,卻想到自己也是菸抽得很兇,怎麼想都是自己吃虧。

理鶯壯實的手臂移到銃兔滲著冷汗的額頭,那熱度分不清是理鶯自身的還是銃兔發了點燒:「沒事吧銃兔?你看起來似乎沒好好休息。」

因為頭被你打穿過呢。銃兔有預感,理鶯接下來的每分每秒,都有豹變、捏爆隊友額頭的可能性……真是太可怕了。

無論如何現在理鶯跟左馬刻都還沒動手。

這回的中場休息對他可真溫柔。

「還請你……們……手下留情。」用兩人聽不見的音量喃喃說道,如果可以,希望他們送他上路的手段是無痛的。反正一切皆是夢,奢望這麼一回也不為過吧?

接下來會遇見誰呢……等待此段夢境以死亡作結的終焉,銃兔緩緩閉目。



fin.

留言

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

此世乃地獄

放課後

一步差